假冒中国人的艺术
The Art of Pretending to Be Chinese

12.01 2020


            Original English Version
            本文英文初版于10月首次发布于国际媒体RADII


            作者按:在调查故事背景的过程中,作者之一和老谢谢进行了一场长达三小时的面对面采访。为了更好地传达此事件,我们一致认为有必要在文中引用他本人在采访中的一些言论。但由于老谢谢同意引用的前提是我们不在文中透露他的真实姓名,因此,文中对他的称呼将以化名形式呈现。




一副筷子夹着赤裸女人的下体,一只猪肘被吊挂在塞进女性身体中的卫生棉条上,头戴京剧花冠的半裸男人胸前写着潦草的红色字体:“无意义”——老谢谢(Lao Xie Xie)用其极具煽动性的镜头语言展现着西方想象中的中国刻板元素,以毫不退缩的姿态给中国工人阶级艺术家的话语环境带来大胆的革新。



截选自老谢谢 Instagram


摄影师老谢谢在四川省内一户贫困家庭长大,为生活奔波不止,却仍怀揣着巨大的梦想。2019年,他放弃了自己卖包子的老本行,转而拿起相机开始拍照,将理想变为了现实。摄影艺术为这位创作者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而他激进的艺术风格则给他带来了海外社交媒体上的关注,多个语种的新闻报道,并让他的作品被纳入国际展览。在开始摄影生涯的短短几个月后,他有关中国崛起亚文化的吸睛影像让海外观众趋之若鹜,他的作品也一路登上了国际杂志,并在9月巴黎的一个展览中,与已故摄影家任航以及中国其他优秀当代艺术家的系列作品一齐展出。他从中国西部的落后县城到巴黎的先锋艺术平台的一路崛起是一次完胜,而这一胜利不仅属于老谢谢自己,也属于所有中国艺术家。

只不过老谢谢其实并不是来自四川的工人阶级艺术家,他甚至,连中国人都不是。

“老谢谢”是一个意大利白人男性创意产业工作者杜撰的中国面具。在下文中,我们将用化名“M”来代称他。



截选自老谢谢个人网页


M 在五年前来到上海,随后开始尝试摄影作为自己新的艺术表达方式。但这原本用来展示他创造力的媒介,却逐渐被转变成一种幌子,以误导媒体产生他是中国人的错误认知。

我们在一开始也掉进了这个认知陷阱。直到这位摄影师同意让我们书写他的作品简介之后,我们才在撰稿调查中发现了他的真实身份。在我们初期的(邮件)采访中,这位艺术家为了维持这所谓的中国身份,在回答有关在中国的成长生活背景的问题时,总岔开话题谈起中国的年轻一代。在意识到我们已经发现他的白人身份这一事实后,他提出进行面对面的交谈采访,希望能得到一次为自己辩解的机会。八月,笔者之一在上海一家咖啡馆与M进行了长达三小时的采访,这位直率但极为自我矛盾的人物,向我们解释了老谢谢的诞生。

M 告诉我们,他最初开始尝试摄影创作的动力来自于他对于以客户资本需求为中心进行创作的这一程序产生的挫败感,以及在参观中国本土摄影展后产生的自己能做得比其中参展者更优秀的这一强大自信心。虽然不确定超越他人对M来说有什么具体的含义,但显而易见的是,他的好胜心是他追求成功的强劲动力。

他很快通过摄影找到了成功之路。世界各地的新闻媒体被他类记录片性质的拍摄中国Z世代,糅合陈腐刻板的中国符号与露骨的裸露情色元素的图像俘获。因为不会说普通话,M 大多在 Instagram 上用英语来招募中国Z世代年轻人做他的模特。M声称他的目的是用外国受众熟知的那些刻板印象中的中国元素,来“用大家都知道的东西去教会他们并不了解的(有关中国的)东西”。但具体是哪些方面的不了解,在这位艺术家看来,取决于观众自己的理解:“我不提供答案,我(只)抛出问题。”



截选自老谢谢 Instagram


M 称自己的艺术创作只是娱乐,也并没有在描绘一个真实的中国。他坦言媒体给他错安的中国人身份让他非常不适。他迫切希望能够澄清这个误解,并表示:“我并没有假装是(中国人),人们认为我是,就因为我用了中文名字。”

然而,M 在这一事件中扮演的角色其实并没有他所积极暗示的那么被动。

当被问及那个四川包子手艺人的杜撰故事时,他又打起太极。“是的,最初的那个……我在刚开始接受采访的时候向朋友寻求了一些建议,(对方说)也许你可以给他们编一些(有趣的)故事。”他随意地回忆起自己最初接受的采访之一,以及采访中那个看似无伤大雅的,给自己艺术作品增添更多意义的“玩笑”。而这个在他叙述中的“玩笑”却成为了他构建的虚假中国身份的源头。

虽然 M 没有,也无法向他的模特们隐藏自己的白人身份,但他仍以异常心安理得的态度持续误导着国外的媒体。他有技巧性地迂回地模糊焦点,隐藏信息,并从不更正错误的报道,甚至是把他说成是中国女性的报道。他不断为老谢谢这一虚构的中国身份添砖加瓦,并在与我们的采访中坦率地承认,他的目的就是引起“轰动”,因为“和媒体玩玩很有意思”。
媒体也配合着他的游戏。两个上海本地的外语平台知道 M 的真实身份,却在对他作品的评论文章避而不谈。另外两个外语刊物或简略或隐晦地提起过他是个欧洲人,但并没有对此做过多的表态。还有一些出版方,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在报道中将他描绘成了女性。

值得一提的是,M能如此轻易地虚构一个让外界信服的“中国人格”其实在国际文化格局上很具有典型性。在《纽约客》2015年的一篇讨论文学骗局的文章中,作家 Hua Hsu 曾经解释道,亚洲身份往往更易于虚构,因为在西方看来,亚洲身份具有鲜明的‘他者’属性,“经过精心的设计和编排,其他文化骗局也能获得成功,但与亚洲相关的骗局相比之下只需要少量的合理细节就能使外国受众信服,只要那些细节看起来够‘亚洲’。”

在采访中,M 辩解道,使用假名的目的是为了让自己能进行完全自由的言论与艺术表达,同时保护自己远离伤害自尊的批评。他向我们解释,其他人的评判,如果针对的是他本人的话,会迫使他改变看待自己作品的情绪和想法。M 把这个人格比作人们在嘉年华时戴上的面具,声称:“只是自尊使然。用这种办法能够让我更加无拘无束地表达我的想法。” 但他的故事并不是那么从一而终。当面对那些以为他是中国人的西方记者采访时,他声称使用这个化名是出于“与我的人身安全相关的某些原因”。在接受《金属 METAL》杂志采访时,他特意强调了自己的这一担忧,声称:“在我们的社会,裸体并不如像在其他国家那样被能被宽容接受,所以我最好保证自己的安全。” 通过将自己塑造成处境危险的中国艺术家,他利用并加深了两项西方一直以来对当代中国文化的偏见:在中国艺术界中使用裸体和情色是被严令禁止的,以及但凡运用裸体元素的中国艺术家就是反动的或是在以此和政治权威作斗争的。



截选自老谢谢个人网页


近年来,我们见证了国际艺术市场与媒体对中国青年文化不断增长的兴趣,同时却也在这一风潮之中窥探到其暴露出的对中国文化话语环境的不了解与不理解。其范例之一,就是国际艺术市场经常草率地用“挑衅的”,“颠覆性的”,或“政治性的”等标签框定在作品中使用裸体或情色元素的中国艺术家。“随便人家拍一个照他都会觉得有一个政治的隐喻或者意味在里面,非要扯到政治,我就特别烦这一点。”一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国际知名中国摄影师在采访中如是说到。这种对政治性解读的偏袒癖好往往让国际媒体错过或选择性地忽视一些不符合“艾未未式的叙事”(中国艺术家为了创作自由不惜冒入狱风险的故事)的中国艺术家。上述提到的匿名摄影师表明:“外国媒体可能觉得将中国的艺术政治化,才能更有话题性吧。但我始终觉得,他们已经对中国的政治体系存在偏见和意见不同的预设。”

虽然中国仍有对权力主流认定中低俗元素的审查制度,但 M 与外媒口中的中国全面禁止裸露元素的说法是和时代脱节的。包括林志鹏、韩磊、罗洋、任航等在内的一代中国先锋艺术家通过他们的不懈努力和优秀创作,成功地挑战并突破了近代传统的界限。虽然他们仍会时不时地遭遇保守权威的质疑,但他们已经用自己的美学和作品重新定义了中国艺术圈与社会对性与裸体的接受度。


Instagram 图中照片选自「2008-2016 Girls」,©️ 罗洋


在构建老谢谢这一角色的过程当中,M 以虚构的中国身份哄骗国际媒体向他敞开国际艺术市场中为展示中国声音而开设的空间与资源。凭借着自己符合西方想象的中国面具,老谢谢的作品登上了国际艺术界专门推广中国或亚洲艺术家的刊物和展览。与此同时,真正中国艺术家们失去了登上这些平台,展示自己中国声音的机会。

老谢谢的作品此刻正在巴黎的某艺术馆中进行展览,参展的内容围绕着展示包括已故摄影师任航在内的的六名中国年轻艺术家的作品。被选中参与这一次摄影展,让 M 的照片市价上升至1300美元有余。我们联系了此画廊的所有者,摄影展的策展人之一 Cesar Levy,希望能告知他关于老谢谢的真相,并了解他在知情后对于老谢谢这一虚假中国身份的想法。在最初的电话采访中,Levy 在了解事件背景后显得有些不屑,表示自己并不觉得在这一展览中展出老谢谢的作品有什么大问题。而在通话结束之后他又以邮件形式向笔者传达了他对此事的后续想法:“这次展览的初衷是停止西方对中国的陈腐印象……我们的影展试图展示的是真实的文化声音与新的艺术面孔。因此关于他伪造的这个中国身份,我感到遗憾。”

由于国际媒体与艺术平台轻易地相信了 M 的谎言,这一现实使他更加确信自己有权利占据这些属于中国声音的位置。“我没有费多大的力气去隐藏自己的身份。所以,他们看到了我的作品,然后来联系我,(所以)为什么我(必须)去拒绝?”

为什么?问得好。

老谢谢的故事为白人以挪用亚洲身份或文化来牟利的漫长历史又增添了新的一页。举几个近年来知名的例子,权益运动人士 Brian Kern 的“江松涧”身份,诗人 Michael Hudson 的笔名“周易风”,以及漫威漫画的主编 CB Cebulski 的“吉田阿基拉”人格,而他们的前辈是法国作家 George Psalmanazar,他在1704年声称自己是个台湾“野人”,并以此来推广他个人编造的台湾岛编年史。

老谢谢甚至不是中国艺术界出现的第一例假造中国身份的艺术工作者。2015年,Alexandre Ouiary 揭下自己伪装了十年的用以提升作品市值的“陶弘景”面具。2019年,Matthias Austel(又名 MA’TE)在中国摄影界激起公愤,先是被曝光他使用自己中国女友的身份出售自己的作品并参加仅限中国艺术家报名的摄影比赛,后又被参与他拍摄的模特们指控性侵。

当下,当现代中国和世界的对话开始在文化层面显著发生并激化时,一个意识形态相关的问题被推至聚光灯下:“究竟谁拥有讲述中国故事的资格?” 不可否认的是,种族,文化和民族身份的认同并不是一成不变的被框死的认知,且没有任一群体能对这些东西保有唯一叙述的权力。然而,当非中国艺术家为了谋取一己私利而从自己的视角片面挪用或假冒虚伪的中国叙事时,他们的所作所为无视,甚至加深了全球对中国历史性与社会性的偏见与刻板印象。这一行为,在摄影师廖逸君(Pixy Liao)看来,有“加固西方对中国的文化偏见”的风险。“作为一名中国女性,我之所以开始摄影,就是因为我实在厌倦了总被外界刻画成不管是来自我们中国的文化历史,还是西方的东方主义视角中的刻板中国女性形象。” 而摄影以及其所具有的挑战固有成见和影响新的文化声音的能力,从一开始就对廖逸君产生了极大的吸引力。



选自「实验性关系」,©️ 廖逸君 (点击图片可跳转至对廖逸君的英文采访)


艺术家以及摄影师 Tommy Kha 解释道,“摄影已经演变成为一种语言,而语言是属于社群的活动。”摄影这一社群语言拥有着影响公众对其描述的人物和文化看法的能力。虽然文化与文化之间相互观察的视角总会是相异的,但就如同 Kha 表示的那样,摄影语言的目的并不是去“操控看法”,而是去不断思考:“当我们为这一文化语言添砖加瓦的同时,我们究竟是以什么样的方式对其作出了怎样的贡献”。因此,当代摄影师的素质基础不仅是拥有对自我身份的反省和思考,更需要意识到观众可能会从什么样的立场对其作品中展示的客体与文化进行观察。所以正如作家以及 Jezebel 联合创办人 Anna Holmes 所述的那样,问题可能不在于是由“谁”来讲述一个故事,而是对方是“如何”来讲述这个故事的。在她2016年为《纽约时报》所撰写的一篇文章中,Holmes 提出,决定一个艺术家究竟是在发掘展示“有关我们自身和他人的核心真相”,还是在为满足一己私利而进行文化创作的关键,最终在于对方是否在创作中致力于从众多不同的视角去解读一个叙事。

当中国艺术家在国际艺术界为了他们自己的声音和位置时而抗争时,他们也重新夺回了对自己身份认知和创造性语言的表达权。当中国身份重新获得能够构建真实以及富有微妙层次的语言及表达空间,它便有机会突破东方主义的禁忌,并挑战西方文化偏见。非中国艺术家冒充中国人这一举动,不仅将那些被误解和边缘化的群体对被聆听和被正视的希冀与需求当作儿戏,也在意识形态上玩弄了那些已经被国际观众所看见的真实的文化声音。在 Tommy Kha 看来,当西方化的文化凝视被认证为真正的中国视角,它不仅夺走了中国艺术家的主权和空间,“也让我们丧失了书写那些影响我们语言的经历的权利。”


Instagram 图中照片选自「A Body of Work」,©️ Tommy Kha


当我们问及老谢谢的未来时,M很兴奋地同我们分享了他的计划,他将在 Instagram 上发布一张自己意大利护照的照片来“揭露自己的真实身份”并“杀死”老谢谢这一人格。但同时他也强调,这一公开处刑得等到“我出版一本书,再参加一些展览,让我的自尊得到满足”之后再进行。

虽然有些人可能会从像老谢谢这样“打破规则”的艺术家身上看到某种令人喜欢无政府主义特质,但在另一方面,以牟取个人利益为目的去玩弄并利用当下墨守成规且充满不公的文化制度,而非尝试用自己的力量改变其中存在的不公,是在以牺牲文化进步为代价加固目前充满阶级性与压迫性的国际文化体系。

当M计划用一张简单的护照照片来“杀死”自己的中国面具,轻轻松松地回归自己的白人身份的同时,Kha 表示,无面具可摘的中国人只得留在原地再一次“重新证明自己的真实性。”


 
            作者:Gavin Marcus,文楚
            翻译:文楚,Leia Luo
            编辑:Bryan Grogan
            文章中文版转自:假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