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幽灵学 ②
Arca,人工智能,以及创新的未来
Anti-Hauntology: Arca, AI, and the Future of of Innovation
03.09 2021
译者按:上篇译文《反幽灵学①》发布后,一些朋友质疑反幽灵学的概念过于轻飘。实际上,在上个月这篇文章最初发布后,国外网友也就其“反”的逻辑多有讨论,之后我会在这个专题下陆续译介一部分。今天这篇里也有 Matt 对反对意见的回应。继续呼吁大家留言对此系列文章认真又不失疯狂地探讨、质疑,开门见山直抒胸臆,大刀阔斧地批判,Matt 在邮件里表示,他对此十分期待。
马克·费舍和反幽灵学
Mark Fisher and Anti-Hauntology
Mark Fisher and Anti-Hauntology
我在上一篇文章中声称最近去世的艺术家/制作人 SOPHIE 标志着当代流行音乐从马克·费舍的幽灵学理念中出走的重大转变。我认为,进步的流行音乐制作人,如 SOPHIE 和 Arca 正在挪移整个流行音乐的理念,在一个方向,一个新的方向,他们使用的声音组合代表了一个对幽灵学的过去的重大突破。我把这称为反幽灵学。
这篇文章在网上引发了有趣的讨论,一些评论者站出来为费舍辩护,反对流行音乐中反幽灵学的说法。正如一位 reddit 用户所称:“费舍的观点恰恰是20世纪的流派并不只是当前声音的组合。它们是激进的、质的进步,与当前的任何东西都不相像。”他的论点是,就像费舍所声称的那样,像丛林舞曲(Jungle)[1] 这样的流派(以及它的各种化身)代表了一种真正的质变,此后再也没有被复制过。二十一世纪一直只能重复旧有的典故,并以各种方式重新组合,这让我们一直停留在创意和新奇的幻觉中,而我们剩下的只是过去的幽灵。曾经定义了二十世纪的类型的质变,仍然附灵于无法再为自己创造任何真正新事物的二十一世纪。换句话说,幽灵学依然存在,甚至在今天最进步的音乐中也是如此。
然而,这正是我与费舍的分歧之处。他的辩护者可能会说,丛林舞曲和其他流派对他来说,代表着音乐音色的质变,也代表着与前人的彻底决裂。但这真的是事实吗?我们难道不能在几乎所有的音乐风格中追溯一个清晰的进展吗?从布鲁斯到摇滚?从摇滚到金属?从早期的电子到科技舞曲(Techno)、浩室舞曲(House)以及它们后来的化身?甚至丛林舞曲音乐的根基也可以通过某种组合——硬核碎拍(Hardcore Breakbeat) 、科技舞曲(Techno)、雷戈(Ragga)、雷鬼(Reggae)以及其他各种风格的音乐——非常清晰地追溯到。是的,也许某些技术上的创新使得这些风格和丛林舞曲之间的飞跃比我们近年来看到的许多风格都要大,但任何音乐创新都不是从真空中出现的。每一种文化形式都是通过潜在(virtual)势能的差异及其与其他势能的互动而产生的。恰恰是这种互动导致了新表达形式的现实化(actualisation)。
我相信,费舍将丛林舞曲作为二十世纪最后的创作堡垒,是他自己的幽灵学倾向的结果。事实上,费舍的知识成熟期恰好与产生丛林舞曲这样进步的音乐的时代相吻合,这显然对他的思想产生了激进的影响。尽管丛林舞曲具有激进的创造性,但它和其他类型的音乐一样,都是先于它发展的思想之集合体。整个 CCRU 的场景是如此关注着对未来的发明,以至于任何出现的未来都不可避免地被视为令人失望的。尽管作为文化理论家的参考点十分引人入胜,但我觉得费舍在《我的命中幽灵》中对幽灵学的诸多评论,都是对此的反映。我不相信幽灵学可以像费舍所想的那样,应用于现代音乐中比较进步的元素。
在这里,Xenogothic 将反幽灵学与加速主义(accelerationism)进行了有趣的比较。他声称:
Bluemink 所命名的“反幽灵学”转向,无论他的评估多么有道理,都可以说是早已确立了。事实上,我想说的是,“反幽灵学”已经有了一个名字,而且这个名字值得我们记住(或者至少提醒我们自己),因为,如果没有更好地理解它的目的,我们就会冒着哀悼 SOPHIE 的风险,只为了重蹈覆辙,让她所做的事情失去光彩。......我们应该记住,反幽灵学的第一个名字是加速主义[2]。
然而,我认为,幽灵学本质上是1990年代后 CCRU 加速主义运动的喧嚣中不可避免的失势。反幽灵学和加速主义之间的关系是一个有趣的问题,但我认为应另撰一文,我将在下周对此作出回应。
声波解域
Sonic Deterritorialisation
Sonic Deterritorialisation
在2018年的一次采访中,SOPHIE 本人对她所看到的流行音乐现状进行了评论。她认为:
在社会上和文化层面都有大量的工作要做。我们现在所处的位置和我想象中的位置,以及我们的想象力能带我们去的地方之间的差距,与我们很多时候所呈现的东西相去甚远。所以我不能对现在发生的任何事情太过兴奋。我真正兴奋的是未来应该发生的事情。
SOPHIE对音乐现状的暗淡的兴奋,以及她试图将自己对未来的想法带入当下的前瞻性心态,正是我将她的音乐描述为反幽灵学的原因。她和费舍一样,接受当前文化氛围的许多方面都是幽灵学的,但她希望超越这些限制,她看到了未来几年可能产生的希望。
然而,在思考反幽灵学时,我相信有一些“流行”的艺术家正在以一种或许连 SOPHIE 都无法做到的方式,将创造性的未来主义带入现在。事实上,在考虑未来音乐的时候,很难忽略委内瑞拉实验音乐制作人 Arca 的作品。
我第一次留意到 Arca 的作品是在 FKA Twigs 的《EP2》(2013年)上,他们共同创作和制作,在次年发布的 Twigs 的《LP1》上,Arca 独特声音的影响已经渗透到 Twigs 音乐的方方面面。不久后,当我在2015年听到 Arca 在 Kelela 的《A Message》中的制作时,我又想起了 Arca 的作品是多么有趣。
这首曲子的天才之处在于,乐器几乎完全由 Kelela 自己的声音采样组成,弯曲的音高产生低音、高音与和声,同主音在音轨上方的狂飙形成鲜明对比。对我来说,《A Message》不仅是我之前听到的最有趣、最有新意的流行音乐或 R&B 歌曲的器乐,它似乎真的将流行音乐制作推向了新的领域。事实上,我们可以说,它正在以新奇的方式将标准的音乐制作模式解域化(deterritorialising)。
德勒兹和瓜塔里认为,解域化的趋势是资本主义制度的独特属性之一。这个概念在《资本主义与精神分裂》一书中以诸多方式被使用,但如果我们使用曼努埃尔·迪兰达(Manuel DeLanda)的定义,即 "任何将主体带回到它在思想之间尚未产生固定关联时的状态的过程"(《聚合理论》,27),我们就可以理解,资本主义具有将支配社会运行的既定框架剥离出来(解域),并在资本主义自身内部重新建立框架(再结域)的内在倾向。换句话说,它有能力将欲望的“流动”去中心化,并以崭新的方式进行重组。因此,这种解域化的过程“构成了资本主义的最典型和最重要的倾向”(《反俄狄浦斯》,48)。在这里,当然可以看到费舍作品中德勒兹和瓜塔里的影响。从本质上说,费舍的幽灵学是对资本主义在其自身边界内重新统治文化的能力的一种哑然的接受。
然而,德勒兹和瓜塔里对这种倾向如何发挥作用提出了一个有趣的看法。他们声称,欲望流的去中心化,以及打乱先前建立的秩序的倾向,使资本主义“接近其极限”:“因此,资本主义解放了欲望流,但却是在界定其极限和自身解体可能性的社会条件下进行的,因此,它不断地以其恼怒的力量反对推动它走向这一极限的运动”(《反俄狄浦斯》,164)。我认为,反幽灵学正是文化形式,尤其是与音乐有关的文化形式被推向极限时的结果。也许这正是 Xenogothic 在比较反幽灵学和加速主义时的观点。然而,我不会认为我所讨论的艺术家本质上是加速主义的(虽然肯定有相似之处)。像 Arca 这样的制作人所做的,是将不同的美学元素,以创造性的新方式重新连接在一起,摆脱了费舍所警惕的那种过去的幽灵学的幽鬼。
听觉聚合 [3]
Auditory Assemblages
Auditory Assemblages
虽然 Arca 从2013年开始做自己的东西,但她在2020年才推出了个人最受好评的专辑《KiCk i》。这张开创性地融合了 IDM 和雷鬼盾(Reggaeton)等不同风格,并且邀请到 SOPHIE 和 Bjork 等艺术家参与其中的专辑,注定会脱颖而出。就如《卫报》的碟评中所描述的:
这张专辑有一颗流体之心(liquid heart),Arca 如一本潮流日志般不断变换其声音的身份。“为了使我们正常,我们不必不停地循规蹈矩。”她在今年早些时候说,“我们何时不处于变化中?我们简直,就他妈的,像流体。”……她在雷鬼盾(Reggaeton)、科技电子舞曲、强力歌谣(Power Ballads)和泡泡糖电子(Bubblegum Electro)中穿梭,将每种元素都吸收到高解析度声音设计和光彩夺目的、后 PC Music 式[4]音乐的声音碎片中,形成混乱的蜂鸣。被附灵的、性别流动的说唱与摇晃的旋律和炮弹壳撞击地板的铿锵节奏被扭在一起。
尽管说到被附灵的人声和炮弹壳撞击地板的声音(这参考了 Burial 使用的采样),但毫无疑问,Arca 的唱片是流行音乐的一个进步。对流动性和变化的强调是一种内在的创造性,是一种反幽灵学的东西。但是,正如一位 reddit 用户所评论的那样。“这是一个质的进步?人们现在将任何旧的声音套路和流派捣在一起,这难道不是我们已无法创造全新流派的铁证吗?......行吧,你已经把所有已经存在的东西都捣在一起了——你从那儿能去向何处?”
对于这个问题,我可能会像《卫报》的约翰·特维斯(John Twells)那样回答:“这种程度的融合的危险性是其吸引力的一部分:当某件事情不奏效时,其失败就会提醒人们存在的复杂性。”这正是我在创造反幽灵学这个新词时想提出的观点。闻所未闻的声音美学可以通过各种手段,通过技术进步,或者对已有声音进行激进的异国风情组合来产生。像 SOPHIE 和 Arca 这样的艺术家,本质上是在用声音创造聚合(assemblage)。正如德勒兹和瓜塔里在《千高原》中所说:“聚合正是这种多重性的维度的增加,在扩大其联系的同时,它的性质必然发生变化”(《千高原》,8)。换句话说,正是由于声音的新奇组合,才使声音聚合被归类为 “新”。每一个新的关系从内在改变了它的性质,并重振其与听众新的连接的可能性。特维斯称,Arca 的音乐提供了,“通往更有希望的未来的红药丸”。
AI: Riquiquí;Bronze-Instances
不同类型的组合是否能产生一些质的新东西,这问题令人着迷。然而,在本文的最后,我想让我的读者们去思考一些真正的创新,一些肯定会给20年前的听众带来“未来冲击”(future shock)的东西。
Arca 发行了一张100首歌曲的专辑。在她的 LP 里,是由 AI 完成的对一首单曲所做的100种重混版本(remix)。
图片Bronze官网(bronze.ai/)
正如她在给网络媒体 Pitchfork 的声明中所描述的那样:
你知道直到现在我还没有允许任何人对 Arca 的歌曲进行混音吗?Arca 的歌曲有0个官方混音,直到今天——《Riquiquí》已经得到了100个由 Bronze 的天才们创造的感性 AI(intelligent sentience)完成的混音。我曾和 Bronze 合作过一次,2019年,我给了《Echo》一种音乐语言,这是一出被孕育在现代艺术博物馆(MoMA)大厅里的音乐剧,然后《Echo》开始自行发言。你永远不会在那儿两次听到同样的东西——两年来,因为 Bronze 训练有素又无法预测的音乐 AI,它成了一个变化万千的流。我辨认出了质感和旋律,但从未认出歌曲——对于像我这样的作曲家来说,它仍然是我从未经历过的真正的新事物,借由 Bronze 使这神秘与奇迹的体验成为可能,这是一个令人难忘的时刻。
事实上,像这样突破性的东西甚至成为可能,这应该证明了 Arca 坚持利用创新技术来打破幽灵学的限制。在我看来,毫无疑问,利用人工智能对音乐进行混音是反幽灵学的。然而,它提出了一系列关于人类创造力的本质和艺术在社会中的角色的新问题。机器真的可以为我们创造艺术吗?用人工智能来重新混音一段音乐,和用电脑插件来模拟乐器有什么不同吗?在未来,人工智能是会成为创作过程中的一个工具,还是会将创作过程完全吞并?是的,最初的输入和使用的声音质感都是由人类制作的,但如果它们可以被重新洗牌、重新排序、重新组织,从而100次创造出新的歌曲,这其中有多少是制作者的投入,又有多少是人工智能的投入?
我得把这些想法留到另一篇文章中去,但现在我将用哲学家和神经科学家安迪·克拉克(Andy Clark)的一句话留给我的读者,这句话无疑体现了 Arca 所希望的创作过程的发展方向:
很快,在不需要电线、手术或人体改变的情况下,我们将成为赛博格,这不仅仅是肉体与电线结合的表面意义,而是更深刻的成为人类-技术共生体的意义:思维和推理系统,其思想和自我遍布生物大脑和非生物电路(《天生赛博格》,3)。
(未完待续)
译者注
[1] 丛林舞曲(Jungle)是20世纪90年代从英国锐舞(Rave)场景中发展起来的一种舞曲风格,是20世纪90年代中期兴起的 Drum'n'Bass流派的直接先驱。(from wiki)
[2] 加速主义是一种政治与社会理论,认为资本主义制度或历史上某种技术相关的社会进程应该被加速以产生巨大社会变革。(from wiki)
[3] 聚合:Assemblages,又译作“组装物”或“装配”
[4] PC Music 是一家唱片公司和艺术组织,总部位于伦敦,成立于2013年,由制作人 A. G. Cook 经营。该厂牌推出的作品通常以变调的、女性化的人声和明亮的合成纹理为特色。SOPHIE 曾为其旗下艺人。
原文原载于 Blue Labyrinths,发表于2021年2月6日
作者 Matt Bluemink
翻译 张铎瀚
本文转载自進化耳朵·隔墙有耳(evolutionofear·earagainsthewall)
Blue Labyrinths 是一个关注文学、哲学、理论以及流行文化议题的博客。本文作者 Matt Bluemink 是 Blue Labyrinths 的创始人和主编,同时也是一位哲学作者。
進化耳朵,音乐文化自媒体,介于诗与说明书之间;隔墙有耳,音乐文化与声音研究相关的文章译介。微博/公众号:evolutionofear
“反幽灵学”系列文章将在 Blue Labyrinths(英文)和進化耳朵(中文)连载。Shy People 持续跟进该系列内容。
本系列第一篇文章:
SOPHIE 关联:
[1] 丛林舞曲(Jungle)是20世纪90年代从英国锐舞(Rave)场景中发展起来的一种舞曲风格,是20世纪90年代中期兴起的 Drum'n'Bass流派的直接先驱。(from wiki)
[2] 加速主义是一种政治与社会理论,认为资本主义制度或历史上某种技术相关的社会进程应该被加速以产生巨大社会变革。(from wiki)
[3] 聚合:Assemblages,又译作“组装物”或“装配”
[4] PC Music 是一家唱片公司和艺术组织,总部位于伦敦,成立于2013年,由制作人 A. G. Cook 经营。该厂牌推出的作品通常以变调的、女性化的人声和明亮的合成纹理为特色。SOPHIE 曾为其旗下艺人。
原文原载于 Blue Labyrinths,发表于2021年2月6日
作者 Matt Bluemink
翻译 张铎瀚
本文转载自進化耳朵·隔墙有耳(evolutionofear·earagainsthewall)
Blue Labyrinths 是一个关注文学、哲学、理论以及流行文化议题的博客。本文作者 Matt Bluemink 是 Blue Labyrinths 的创始人和主编,同时也是一位哲学作者。
進化耳朵,音乐文化自媒体,介于诗与说明书之间;隔墙有耳,音乐文化与声音研究相关的文章译介。微博/公众号:evolutionofear
“反幽灵学”系列文章将在 Blue Labyrinths(英文)和進化耳朵(中文)连载。Shy People 持续跟进该系列内容。
本系列第一篇文章:
SOPHIE 关联: